天良87 发表于 4 天前

致我们不散的年

同样的年,在乡间灶台上过与在豪华饭店里过是不一样的。家里有个规矩,过年一定要回乡下。

每年,母亲隔些时日就回乡下去,种些菜,酿点酒,晒几块腊肉。待过年,一家人回来,酒烈了,芋头圆熟了,腊肉也风干了。添柴,开足灶膛的火力,锅里的年味便从烟囱里流淌出来,日日夜夜挥散不尽。

厅堂里,父亲支一张桌子,开始研墨写春联。桌子上堆满了红纸,是乡亲们送来请父亲写的。有时,过来取联的人,还会端上一盘刚出蒸笼的肉丸给父亲品尝。父亲用筷子挑一个,暖过胃,他又抓起濡墨的毛笔,笔锋将落未落,在裁好的红纸上方比划几秒,待胸中积攒了足够的静气,才肯落笔运腕。这种迟疑不决的情形,早年我在祖父身上见过。那是因为气候寒冷,手劲不足,惟恐运笔颤抖、停顿,导致书写失误。父亲说,那一开红纸就是一碗饭钱。祖父去世后,写春联的差事就落到了父亲身上。父亲每写毕一副,端详再三,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。那一刻,山河俱在,父亲对着屋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书写,天地仿佛陷入一种虚静。我望着一副副火红的春联,各家各户的门楹上蓬荜生辉,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骄傲。

除夕夜,男孩们把自家百米长的鞭炮搬出来,挂在树干上,守岁。等凌晨一到就点燃,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。次日,家家轮流邀喝春酒,村里凑钱请来的一些民间艺人,搭台唱戏,闹狮舞。今日故土虽不比往昔热闹,但龙灯欢舞美酒青衣依在。舞狮的来了,到每家每户高堂前闹一闹,沾沾喜气,共迎好势头,传递美好祝愿,宅邸平安,人财兴旺。民间戏子在经济的冲击下,大多都到外面谋生了,剩下一些老艺人,年年演老一套的节目,后生们都不大爱看,顶多凑个热闹。在年味越来越淡,节目越来越少的时候,沉淀下来的习俗,往往是心里的坚守和信仰,有仪式感时,就连喝酒的滋味都不一样。

乡间酿酒的习俗历来就有,过年更是酿得热闹。年节期间气温忽高忽低,风干物燥,人体免疫力和防御力下降,为了来年春天耕种更带劲,乡下人一般从头年冬天就开始酿酒,这种酒往往会加点养生的药材:松花、桂皮、杏仁、枸杞子等,传统工艺酿造,补气健脾,助兴是关键。一个村的亲人,大家分杯把盏,享受新春到来,万物复苏的喜悦。“兰陵美酒郁金香,玉碗盛来琥珀光”,在我们家酒桌上,经常可以见到这种琥珀色的酒,母亲称其酒娘,不泡药,不烈,煮沸了加点枸杞子,腻甜,喝得面色红润,从初一喝到十五,见者有份。

为了邀喝春酒,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十二道碟子料下酒,这十二道是年夜盛宴主打菜之后专门佐酒的小菜,是年味压轴。过了元宵灯节,这些碟子菜的年景,也尚未落幕。豆腐香肠、牛肉干、猪耳朵、猪脸肉、鹅干、板鸭肉、酒娘红鱼……都是风干了的腊卤,抗寒抗湿,储藏期限长,做法多种多样,但殊途同归,追求的都是一个热气腾腾,助酒兴。

元宵灯节,花灯是孩子们的专属。当地艺人用彩纸糊的,小竹子,竹篾做成支架,外观是龙头和凤头。男娃擎龙,女娃擎凤。这种花灯不像别处那般或提或挂的样式,它们是一根竹子支着,龙头凤头部分竹篾扎成,与中轴竹子交叉处是安置蜡烛的小孔,一截蜡烛,能燃上半个小时,烧没了,可以替换。花灯轴上的竹子中通而下,二尺来长,底部削尖了,用来插地的。晚饭后,孩子们擎花灯跑到小山坡上,大人们扛着烟花盒一路也跟随其后。到了山顶,孩子们的花灯并排插着,从山坡这头绵延到山坡那头,场面甚为壮观。烟花炸醒了脚下的冻地,一场繁华的灯火在山坡盛开,需要我们来读懂它的意义。夜色的河流之上,小山坡对面就是祖山,温暖的气息在其上空盘旋漂浮,灯火把现世的幸福传递给故去的亲人。那一刻,我们停滞在一种旧日的波澜不惊之中,没有彷徨失落,始终与宗族、亲情等种种力量的延续紧密相联,没有断裂,也没有变异。这个曾经蕴藏着传统和古老的乡村,精神的骨架还在,日后不管我们走到哪里,内心有灯,前路有光。

我似乎明白了,父亲为何立下规矩,过年一定得回乡下。因为故乡的那些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和传统,正是我们心中家的概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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